(文中我用了很多上海俚語, 並盡量附上注解)。
我是個道地的廣東人, 雖然曾聽父親說過我家遠祖原籍河南, 可沒有族譜對證, 那就姑妄信之吧。 說到香港廣東人, 不得不扯上本地的上海人。 在今天, 其實上海人家的孩子差不多已不懂上海話, 只操流利道地的粵語。 可半世紀多前, 卻是個上海人跟廣東人水火不容, 互相揶揄踐踏的年代。 由於語言不通, 各自各話, 於是彼此各劃界線, 互相仇視。 說來好笑, 廣東人昧於狹隘地域觀念, 視上海人為北方人。 也因為上海人喜歡把「老兄」兩字掛在嘴邊, 因此廣東人謔稱之為「老兄佬」(loud鬆佬)。 其實上海位於江浙地區, 嚴格來說該屬於江南人士。上海人那氣大財粗、「閒話一句」(話都冇咁易, 小事啦)的海派作風, 讓看不過眼的廣東人又羨又恨。 至於上海人, 大部份都是當年避難, 抱著南來暫居的心態, 並無長居之意。 他們眷戀著昔日上海的浮華金粉, 看廣東佬樣樣都像「癟三」 (乞丐), 個個洋盤瘟生(土佬), 那能比得上?
時移勢易, 經過多年的相處, 今天的廣東人跟上海人漸漸融和多了。 做衣服嘛, 非得找上海裁縫不可, 上海理髮帥父永遠被視為一流巧手, 上海館子林立, 上海人跟廣東人通婚比比皆是。 再沒有昔日壁壘分明的地域偏見了。
多年前某電影公司拍了一套叫「南北和」的輕鬆喜劇電影 (呵呵, 仍改不了視上海為北方), 算是兩邊討好吧.
地域偏見想來是多麼無聊的一回事。 兒時聽過很多嘲諷中國不同地方人情的歪說, 什麼「天上九頭鳥(惡毒的意思), 地下湖北佬, 三個湖北佬不及一個四川佬」;潮州人「吐痰毒死雞」; 貴州「天無三日晴, 地無三尺平, 人無一分情」; 上海人嘲笑寧波人撐著嗓門說話, 也看不起鄰近的溫州, 說是癟三地方。 這聽來甚覺可笑, 我也懶得去拔苗頭(打爛沙盤問到篤)查真相。 所謂「一樣米飬百樣人」, 善與惡又豈有地域之分? 都是人嘛, 偏見罷了.
說了那麼多, 嗐三話四賣樣的(炫耀賣弄), 其實我只是想寫一點有關我自已生命中的上海人。
大概是我六歲的時侯吧, 家窮, 住在一個貧民區。 記得鄰居大部份是上海人, 都是大陸政權移交時跑到香港來的。 在這個小小的上海人聚居地, 其中有一戶朱姓的人家, 也就是我家的大房東。 我們租住他們的樓下, 每天出入都碰口碰面的。 朱師父是個很客氣的人, 個子小小的, 很內向的樣子, 見到鄰居都會操著濃重上海腔的廣東話打躬作揖問安。 相反來說, 朱師母個子高頭大馬, 整天笑面迎人, 豪放爽朗, 門檻蠻精(眉精眼企)的樣子。 她閒時也是衣著整齊, 永遠旗袍一襲, 略施脂粉, 雖是破落戶人家, 仍會得努力維持體面, 倒也透出一點那曾經一度的風光。 我小時很頑皮, 喜歡搗蛋, 時常引來朱師母一句「格小赤佬蠻皮」(這個小子好頑皮), 可我早上叫她一聲早晨, 卻又讓她聽得蠻窩心的。 後來朱師母得了嚴重胃病, 疼得難忍便叫朱師父扶著她去抽鴉片止痛, 這也是後來從母親口中得知的。
朱家有個獨子, 十五歲了, 是個很木訥的蟲囊子(廢物), 長有一張扁平的燒餅面, 配著兩片嘴角下朝的的撅唇, 直是一副哭喪臉。 他從不跟我們這班小鬼頭在一塊混, 但我們都整天叫他宇潮哥。 朱師母對外人雖然蠻友善, 可對宇潮哥卻特別凶, 樣樣看不順眼, 動不動就找他出氣:「格小赤佬, 那能弄來弄去, 局局弗尖俏格」(隻死仔點解搞嚟搞去, 鑊鑊都咁傑), 真的是「窮罵阿二頭」(專找他罵)。 宇潮哥患足癬, 晚上會盛滿一盤熱騰騰的水浸腳,
我喜歡在旁看宇潮哥邊緊咬牙關邊忍著燙解癢, 他那半翻的白眼和微張的嘴巴、浸得死脫(飄飄欲仙)的樣子, 現在想來仍歷歷在目。
朱家隔壁住了一戶陳姓的上海人家, 那陳師母的丈夫是個齊人, 有兩頭住家。只是隔周才回"大婆"家一敘「天倫之樂」。 陳師母帶著大兒子和兩個女兒, 倒也不寂寞。 她無聊的時候喜歡跑到朱家串門子(到別人家裏去聊天), 一見面便嘩啦嘩啦的。 有一次好像是她的丈夫中了彩票吧, 她見到朱師母便興高采烈地嚷:
「伲格屈死, 運氣交關好…」(嗰隻死佬, 運氣好到腳趾尾), 呵呵, 原來叫自已的丈夫做「屈死」, 還叫得蠻親昵的。 陳師母的兩個女兒比我大。 大的叫美美; 小的叫毛毛。 美美始終是大姐, 開朗又勤快的。 毛毛卻是個淘氣丫頭, 老扁著小嘴, 難得見到笑容。 不過我跟依兩姐妹倒很合得來, 整天一起玩捉踢子(踢毽子)、跳橡皮筋、扮家家(煮飯仔), 都是女兒家的玩意兒, 差點沒把我變得娘娘腔的。 毛毛是個捉狹鬼, 有一次教我上海話, 她認真的說:「有空到阿拉屋裏上白相白相, 我請儂吃烏」(得閒嚟我屋企玩, 我請你食屎), 我不知就裏, 後才知道被她捉弄了, 讓我好幾天不跟她說話。
我至今仍惦記著陳家的根發哥哥。 在我當時的眼中, 根發哥是個高不可攀的大阿哥、可望不可即的偶像。 記得他身軀肥碩, 皮膚黝黑, 長著一張樂呵呵笑佛般的臉, 他該有十七八歲吧, 比我大得多, 當然也不會跟我這個小鬼頭混。 雖然如此, 根發哥晚上有空仍會跟我們到門前空地納涼, 給我們講他念得滾瓜爛熟的<三國演義>和<水滸傳>。 有時候, 根發哥會給我們唱那首他喜愛的歌: 「月兒彎彎照九州, 漁船兒到處好停留, 青山綠水風光好呀, 漁哥哥吹笛嬉妹梳頭…」當時只覺得調子怪好聽的, 但我們小孩子又怎會瞭解一個剛在發情的青年人的心懷。 不過, 我還是佩服根發哥的手藝。 中秋節前他會教我們紮花燈, 看著他胖胖的手指紮啊紮, 一下子便是一隻楊桃燈。 我們試著造, 亂七八糟的, 根發哥便責駡我們: 「好好造, 弗要拆爛汙」(咪搞亂檔)。 回想起來, 那段童年日子實在是過得是蠻開心的。
不久, 根發哥學校畢業後開始出來做事, 早上看見他穿著西裝出門的帥模樣, 著實讓我羡慕。 我跟自己說: 「長大了一我定要似根發哥哥一樣, 穿西裝上班。」那是我當年幼小心靈的夢想。 後來我們家境漸好, 搬到市區去住, 從此便沒有再見到陳家了。 多年後, 我剛出來做事, 也穿起西裝來了。 有一天在街上偶然碰到多年不見的根發哥。 他仍是胖胖的, 只是風霜多了。 重見故人, 我高興得叫了一聲根發哥, 他滿頭大汗的, 面上一片愕然。 當他最後認出我是誰的時候, 便呵呵大笑起來. 那爽朗的笑聲一下子又把我帶回十多年前的舊夢。
那是我最後一次見過根發哥, 此後也沒有碰上了。 一晃又是幾十年, 根發哥現在大概已是個老翁吧。
扯得遠了, 再回到兒時住的貧民窟。 還記得我家對門住的一對上海夫婦, 丈夫是個海員, 每次出海都要一兩個月才回家。
已忘記他們姓啥了, 只記得那婦人的眉心長了一顆黑得發亮的大癦, 街坊鄰里暗地裏給她起了個叫「雙龍爭珠」的渾名。 那婦人大概不甘寂寞跑去偷漢子。 漸漸地一些好事的鄰居察覺了, 便開始放野火(散播謠言)。 丈夫回來知道後, 肝火大動, 要找姦夫算帳, 揪著妻子直嚷: 「依弗要當我酥桃子, 窮爺今天一定要請依吃一頓生活, 走依格樣」(你咪當我係傻瓜, 老子今次要打你一鑊金)。 幸而鄰居紛紛趕來勸阻, 才不至弄出人命。 聽說後來姦夫央人請那海員出來講情「吃講茶」 (請公眾或有勢力的人出面在茶館裏擺平事端), 擺了一桌和頭酒, 大家吃一杯酒, 紅紅面孔, 事情也就不了了之。 丈夫依舊按時出海去, 婦人從此沒有安份守己就不得而知了。
還有一戶上海人家, 戶主是個失業賦閑在家的男人, 無聊起來便哼著走板的京曲。在漫長闃靜的午後時份, 夾雜著遠處深巷狗吠聲中, 每每會傳來他的哼唱: 「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,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,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,我好比淺水龍被困在沙灘…」。 我的父親稍懂京曲, 他說那是一個落魄失意者的悲音。
那時候父親也是失業了好一段時間, 這哼唱相信也訴說了父親自己的心聲吧。但當年我那能明白啊!
念中學時我因要幫補家用, 課餘曾替一盧姓的上海富戶的孩子補習工課。
那戶主是個紗廠大老闆, 討了個三姨太太生了個不中用的兒子。 那姨太太人落落大方, 活脫脫一個大美人, 聽說以前在內地是唱京劇青衣的。
也難怪會獨得盧先生如此寵愛。 我每次上門替他們的兒子補習, 經常都會看到他倆在客廳, 隨著請來的樂帥的奏樂在唱京曲, 唱得不亦樂乎。 兒子便交給我管教了。 那兩年間除了讓我有點可觀的收入外, 也讓我沾了一點富氣。 堂煌說法是當了「太傅」, 等而下之也算是個「侍讀」, 出入有司機名車接送, 晚飯大魚大肉款待, 年節禮物不缺, 倒也讓我樂了一陣子。 可惜好景不常, 兩年後那兒子讀書不成, 趕潮流放洋美國念書去了。 於是我一下子又搖身變回「一介草民」。 後來聽說盧先生的紗廠生意式微而家道中落, 多年後我在報章的一則訃聞中得知盧先生身故, 一場春夢了無痕, 令我不勝唏噓。
還記得中學時有一位上海籍同學的母親唐媽媽, 嘴巴滿刻毒的。常聽她咒駡我們另一位姓楊的同學:「滴格楊浮屍害人精」(嗰隻姓楊嘅死他正一害人精), 埋怨他整天與兒子玩吉他, 怕兒子日後不冒正業變洋琴鬼。「浮屍」這兩字是上海人最惡毒的罵人語, 等於廣東話「仆街」之意。大概「黃埔江上沒蓋子」就是這個意思吧。
其實我真正與上海人結緣是始於家族。 二伯父抗戰時是個將軍, 要算是家族成員中最顯赫的一個了。 他娶了個上海妻子, 而這位二伯母就是我們龐大家族成員中唯一的一個上海人。 二伯母人頗勢利, 看不起我們這個出身於窮鄉僻壤的廣東家族, 很少跟我們來往, 也不太讓我家兄弟們接觸她的子女, 生怕會受我們的窮氣感染而學壞。 後來二伯過世, 二伯母便帶著兒子們舉家移民美國去了, 好一段時間跟我們斷絕了音訊。坦白說, 我們小時對這個二伯母不是沒有恨意的, 但時光流轉, 幾個堂兄弟現今都已成家立室, 人長大了自然對這門戶之見有不同的看法。近幾年堂兄弟們經常回港, 每次都會第一時間帶了禮物專誠上家拜候我的父母。敍舊之中也會談到他們母親當年的不是。上一代的恩怨化解於下一代, 這倒是令大家很欣慰的。
我此生就是跟上海人結下了不解之緣。誰會想到我的妻子便是一個道地的上海人。而她也正是我這一輩妯娌中的唯一的一個上海人。兄弟們都挖苦我, 笑說我娶個上海老婆算是承接家族傳統, 碰巧我又是於兄弟中排行第二。這不是命中註定嗎? 妻也算是個剛烈性子, 喜歡跟我尋相罵(頂頸), 不過隔天便沒事兒, 可幸跟家族倒也相處得蠻融洽的。但最苦還是跟妻的外家族人碰面的時候, 他們嘩啦嘩啦的上海話, 說的都是門檻裏面(局內)的家鄉話, 我只有陪笑臉的份兒, 偶然我會拋出一兩句蹩腳的上海話湊湊興頭, 竟也博得一句稱讚:「喲, 依上海話價靈」(哎呀, 佢上海話講得好正喎)。我骨頭輕輕的, 回他們一句「儂老幽格」, 弄得哄堂大笑。 讓我被老婆罵了一句「戇大」(傻佬)。而我的蹩腳上海話就是這樣一點一滴、半懂非懂地撿回來的.
上海是個迷人的地方, 但上海話更迷人。相信我窮此生也拿捏不到它準確的發音的。上海話(滬語)屬吳語系, 聽說連日語也屬吳語系哩, 這點就留給我的上海朋友們去印證吧。
出來做事後, 也讓我認識了好幾位談得攏的上海朋友。全都是大好人, 讓我滿窩心的, 也算是我生命中的上海人了。上海也好, 寧波也好, 嘉興也好, 我只管跟香港的習慣統稱為“上海”人了, 不介意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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